我无意批评任何具体的人或事,当然更不愿指责一位长者,但为了申明诗歌的标准,我不能够再沉默。
《文汇读书周报》1998年11月28日《书人茶话》刊有舒芜的文章《另有一个诗坛在》,作者在文中表现出来的鉴赏水平同他在诗歌创作上的成就不相符合,令人诧讶万分,有些话郁积胸中,不吐不快。我无意将批评的矛头指向任何具体的人或事,当然更不愿指责一位长者,但为了申明诗歌的标准,我无法保持沉默。
舒芜此文是读了当代青年旧体诗作合集《海岳风华集(修订版)》的感想。舒芜在文章中征引了几个青年作者的作品,备极称许。他说,“(《海岳风华集》)没有应制应教应令应节应景应酬应付之作,没有一首口号标语表态交心之作,诗品之高,首先令人佩服。”可见,舒芜之所以赞赏集中所收的诗词,首先是因为其真率,是出诸真性情。但是艺术从来都是真、善、美并著的,孔子论乐,有尽善尽美之说,中国旧体诗词的传统一向是善与美更重于真。这种善与美包括对于个体自由的超越性追求,对于人类全体的终极关怀。而况有第一等之襟抱,斯有第一等之诗词,真率之文,必须以善美之心为源。若其人本无诗人素质,不具备诗人所应有的关怀精神,其作哪怕再真率,也难当诗歌之目。舒芜所引作者们的作品无一例外地缺乏诗人的襟抱。
第一个被舒芜称道的作者张树刚生于1974年,但居然取有表字,并且有“哑僧”的雅号。作为一个现代的年青人,这种做法不能不让人感到一股陈腐的的气息。再看他的词罢。“歌云散尽谁怜。罗扇邀凉,尘瑟慵弹。角忝萦芳,霜刀分玉,素纤曾荐冰盘。故园心眼,料望断、清铅暗潸。漫思遥夜,彩缕关情,渐褪香瘢。”倘若不说这是当代遗少的大作,谁都会以为是哪一位古人集外的遗珠。更何况词中意象、词句,多袭自古人,羌无创获。要知倚声之道,最重清真天然,在今天的社会背景之下,仍然袭用轻罗小扇、舞台歌榭这些已经死亡的意象,却不去注意寻找、发掘新的符合生活而又不失古典之美的意象,骸骨迷恋也真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舒芜说:“假设?村、蕙风诸位词宗尚在,他送这样的词去请教,是完全拿得出手的。”这显然是以己度人了。
舒芜征引的第二位作者魏新河,据说“十五岁学诗,十七岁学词,宗白石、玉田”,而舒芜所引该人的《翠楼吟》则分明蹈袭苏轼的《贺新郎·次韵章质夫杨花》。该人同上面的张树刚、下来的徐先龙,都以学习古人标榜。舒芜对此极尽赞赏。但是试问,难道除了社会生活,还能有别的文艺创作的源泉吗?以学习古人为名,掩饰自己对于社会生活的漠然,掩饰自己关怀精神的缺位,这种行为,难道不是缺乏诗人襟抱的表现吗?在他们的词作当中,见不出一点作为当代人的独特感受,仍然是宋代市民阶层的离愁别绪,历史仿佛根本拨动不了他们的心弦。作品的主语是古人,不是作者。不要忘记,明代是崇尚复古的,然而传流下来的好诗又有多少?如今的词宗南宋的青年作者没有达到明代人的语言高度,却拒绝理解现实,更拒绝理解历史。当然,现实仍会接纳他们,而历史则是无情的。
“近年来非常闻名的靳欣女士”也进入了舒芜的视角。实在说,舒芜前引诸作尽管内里空虚,意境陈滥,至少句子还通顺。而所引靳欣女士的诗,则不但缺乏内容,并词句亦有不通。诗不长,兹全部转引。《无题》三首:
尘缘未了自心知,几度红楼梦醒时。
我是多情天上客,人间随处种相思。
归雁声高向碧空,一林幽梦一林风。
眼前心事凭君问,笑指山间枫叶红。
情天飞鸟去难留,梦断香魂几度秋。
欲觅六朝金粉迹,空怜风月满红楼。
以靳欣为社长的北京青年诗社举办过一次社员作品比赛,特邀张中行为评委,选出来的一等奖就是上举第二首,原题作游香山之作。张中行既不是诗人,也不从事古典文学的教学研究,看不出这首诗的毛病情有可原,无庸诧异。但舒芜明明是“绀弩体”的健将,也做出了不少好诗,又教授古典文学多年,怎么连这首诗词句不通的毛病都看不出来呢?“一林幽梦一林风”、“眼前心事凭君问”,很明显的是拼凑杂拌,语意凌乱,不知所云。这些诗尤其是“我是多情天上客,人间随处种相思”究竟流露出怎样的气质,出自于什么样的襟抱,还是让读者自行辨别吧!
也许舒芜自己也情虚,故未就女诗人的作品多加点评。其实也真难。同为“绀弩体”重要作家的吴祖光就比舒芜聪明得多了。只谈人,不论诗。吴祖光为靳欣女士新出版的诗集《二十四番花信》(新旧体合集)做了序。这篇为诗集而作的序没有一句提到具体作品,从头至尾,都在谈与女诗人的交往。吴祖光不惜篇幅地引用女诗人给他的“催稿信”,不但特地录出落款“小可怜靳欣”,连旁边所画的“垂头丧气的花脸小女孩”(按或指卡通女孩)都专门点出,行文跌宕如此,真令人莫测高深。结果,从《当代诗词》1998年第1期上读到这篇奇文后,我仅能记住的女诗人的特点是“明眸皓齿、玉立亭亭”,至于作品的层次,吴老既不道及,我们也就无从窥知他的真实想法。
舒芜赞赏这些诗坛后浪的另一个缘故是这些作者均恪守声律。这同他一贯坚持的反对诗词声韵改革的主张是一致的。客观地说,舒芜的这一主张完全正确,但却不宜用守律与否来判决是否是真正的诗歌。严守声律应当成为作旧体诗词最基本的要求,而不能视为别人无法比拟的优点。顺便提一下,靳欣女士未选进《海岳风华集》的好多作品出了平水韵,舒芜就不知道。看来读诗不能看选本的老话没有过时。
入选《海岳风华集》的虽然没有几首称得上是真正的诗歌,但也选有刘梦芙先生的那些忧国忧民的血泪之作,那些根源于底层体验,充满沧桑感的词句,在该集中实可谓矫矫不群,而舒芜对此只字不提。
我很奇怪,舒芜既然在文中称扬聂绀弩、荒芜、黄苗子、邵燕祥、吴祖光、杨宪益的旧体诗词“是当今‘旧瓶新酒’的最高成就”,又怎会对上举作者们主语缺席、苍白空洞的作品大加赞誉呢?又为什么对于刘梦芙先生的作品不置一词?以舒芜的眼光,实在不该如此。舒芜表示,他厌恶那些“叹老嗟卑、工愁善病、顾影自怜、恨恨而死”的作品,可是像“歌云散尽谁怜。罗扇邀凉,尘瑟慵弹”、“情天飞鸟去难留,梦断香魂几度秋”还不够工愁善病、顾影自怜吗?像“花知否,几人流涕,与卿为主”还不够恨恨而死吗?如果仅仅因为他们没有写“应制应教应令应节应景应酬应付之作、口号标语表态交心之作”并且严守声律而如此吹捧,那么文学也太廉价了。旧体诗词源远流长,而对包括自身在内的社会人生的终极关怀则是其历史传统中最闪光的所在。舒芜所称许的这些作者的产品,实不过是歌风吟月的消遣之物。要是这样的作者就是旧体诗词创作的新生力量,又怎能希望将来的旧体诗词与小说、散文、戏剧乃至新诗等其他文学体裁并列?舒芜对这些非伪即劣的诗词如此称许,是出于策略、还是别的动机,或者真的没有辨别力?